年1月9日,下午5点半,从市里乘车前往县里老家,参加大伯的悼念仪式。
车到村里天已黑,带着媳妇孩子进了大伯家,门口摆了木桌,经常在农村主事的人坐在木桌前。
直奔上屋,在大伯的棺材和照片前,仨人一块磕了个头。
起身,只见一院子人,有两个火盆。
下屋门口摆着缝纫机,几个村妇正在剪裁孝服,我们三人的已经做好装了一袋,“去吃饭吧,吃完再穿”,有人说。
男士的孝服是“对襟”,女士的是“斜襟”——系的带子在侧面腰间。男士的孝帽是两块白布,一块盖在头上,另一块是绳子作用,绕头勒紧,结系在侧面或者前面(从坟上回来以后要改为结系在后面)。
“你们穿着孝衣不要在院子里站,去屋里坐着”——村里冬冬妈凑在我耳边说。
我进了屋,靠近大嫂和堂姐的旁边坐下来,将大家纸捏的“银元宝”,5个一包,用白纸四个角凑到一块,拧成一个纸包袱。
姐夫裁纸。
很快就捏了一大黑塑料袋。
有人讨论生死的话题,假如人像机器人一样,不生不灭,世界会怎样?
“那样不好,机器缺乏人类之间这种感情维系”。
正屋的左侧,大伯安详地躺在两条板凳支撑的一个台面上,旁边放着同样支撑起来的棺材,棺材的盖子靠在棺材右边。
想起元旦的时候,大伯坐在轮椅上晒太阳,我握着他的手,姐夫说“吃饭了”,大伯紧紧握着我的手,往上抬,“他看不见,不会说,能听见”,大娘笑笑说,“泥态”。
想起再往前推几年,大伯精神矍铄,瘦瘦的,戴个扁平的帽子,点燃一支旱烟,坐在胡同口大石头上,悠然地抽起来。
再后来,眼睛看不见了,行动不便了,就在家门口,每次回来看他,他总是先问,
“你是谁?——”
“是我,伯,红亮”
“红亮啊,噢——”,大伯说,“你吃饭没”。
再后来,大伯只是咿咿呀呀,说不清楚话了。
……
当天晚上入殓,大家站起来,围在棺材两旁,听村里的永生说仪式。
此时相对安静,屋里有一只像蜂鸟大小的飞蛾在盘旋,有人想伸手打掉,我拦住了。
北方的冬天,很少见到飞虫,更何况此时此刻,忽然有点相信人会转世化身托梦了。
那个飞蛾穿过人群,从正屋沿着楼梯飞上去,不见了。
此时大家保持更加的安静,听永生安排。
永生问,“香呢?”
有人赶紧拿了递过来,只见永生把香在棺材底部按照“之”字摆了很多根,接口处还放了硬币。摆好以后,示意大家可以把大伯抬进来了。
用了两根带子系在大伯腰间,有人托着大伯的头,小心翼翼的放进棺材,永生还仔细地摆正了大伯头的位置,把手帕还妥善盖在大伯头上,然后拿衣服往大伯身子两边塞,上衣塞在上身两侧,裤子等塞在腿两侧,给大伯左手放了烟斗,两只手里还捏了硬币。
“铺金盖银”,永生说。
最后盖了一个金色的被子。
把棺材盖放上,但是不能盖严,斜着一点点,留出缝隙。
“这是秋木,很硬实,刷了透明漆”。
……
天色越来越晚,10点以后就只剩一大家人了。大家换着休息,到11点以后,只留下了四哥和二哥守着,别人都去休息了。
棺材前的香不能断,每当快燃烧完,要再点上新的,拜一拜,磕个头,插在碗里。
棺材的下面,有一只白公鸡,缚了双腿,安静地转动脖子,四下观望。
我也回去休息了,第二天早上6点半起床,6点50到达,听说已经有一队人去了坟上(挖掘机要动土了)。
7点多,人多了起来,大锅饭做好了,热馒头,咸菜汤,热乎乎。
办事人开始在大门口的胡同过道上架灵棚。
充气式的灵棚,有点大,触碰到了两边房子的瓦檐和砖头。使得整个灵棚歪斜了。
“换成钢架吧!”办事人商量了一下,开始丈量尺寸,算了算要多少钢管,有人开车去拉架子了。
架子搭好以后,几个办事人,在永生的主持下,在孝子贤孙的哭声中,在一阵鞭炮声中,抬着灵柩(扶着棺材盖),缓慢地抬到了灵棚内。两条板凳,架着。
灵柩两旁的地上,铺了租赁来的褥子,被子,板凳,穿孝衣的人很快就坐满了。
灵柩前摆了小桌子,贡品,香火,照片。
桌子下面还有那只白公鸡,有人给它撒了点小麦。它就在那缓慢的啄食。
8点左右。灵棚整体布置好了。
远看灵棚两边用白纸挂了挽联,
中间挂了四个字“吊者大悦”(后来查了典故,说祖祖辈辈是这么写的,——意思是葬礼隆重,吊丧的人非常高兴。)
灵棚正中间是大供桌,供桌的背后是凉席背景,一个大的花圈盖住了凉席,尽是五颜六色的花朵。
各种纸扎摆在两旁,传统的纸扎金童玉女之外,还有楼房,小汽车。
摇钱树上挂的印刷的冥币,面额有“五千元”,也有“八万亿”。以前是天地通银行,现在好像是“冥都银行”。
离灵棚十米不到,是两个大音响,一个七人组成的“响器”团,有唢呐,二胡,梆子,电子琴。一两个五十岁左右的,剩下的都是二三十的年轻人。
随着办事人总管“学娃”高高的一声“还礼!”
音乐起了。
那音乐悲怆,悠远,浑厚,渗透进心脾。
此后一天这种悲怆的音乐不断盘旋在脑海里。
灵棚内,永生早已交代了顺序,先是儿子,女儿,然后儿媳妇,侄儿,侄媳妇,侄女,侄女婿,孙子……按照一定的顺序,两个两个出场,或者一个一个,“哭灵”。
哭灵,在农村叫“烧纸”。是整个丧礼的重要部分,也是核心部分。
是悼念活动的最直观表现。
在以往的记忆里,谁家办丧事,会有一大群人围着灵棚,指指点点,通过哭丧人的悲痛程度来判断此人是否“孝顺”。
随着音乐的响起,孝子在灵棚内的照片前,焚香,作揖,从左侧(北)低着头,弯腰(近乎九十度),一边哭,一边缓慢走出到外侧灵棚的供桌前。
开始几跪几叩头。
重孝要拿1米长的粘着白纸的竹棍支撑。
有人专门搀着哭灵的人。
搀扶着的人是懂礼数的。
轻轻一点,开始作揖,缓慢下跪,嘴里要念叨逝者的称谓,“我来伯——”(我的伯),
或者“我可怜的伯——”
掺扶的人开始拉扯孝服,缓慢的起来,如果是两个人一块哭,或者三个人一块哭,要注意和其他人保持同频率,缓慢的起。
然后再拜,再跪,再起,大概四跪四起,开始从右侧,缓慢的进入灵棚,照片前跪下,磕头,旁边有人拿起一个纸团,放在盆里燃烧,嗑完头起身再缓慢出去,几跪几拜,回来,各回各位。
音乐停,有的人还在哭泣,止不住。
有的人缓慢平复情绪。
下一组做准备,
办事人高喊,“还礼——”
音乐又响起。
“妇女们烧得好,节奏慢,哭得也好,有些人太快了”办事人说。
有些人能哭十几分钟。
我不会哭出声,只是默默的跟着大家,磕头,想到伤心处,眼泪从眼角流出来,拿孝布抹一下。
“我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声的”堂弟说。
哭是一种仪式,在今天这个日子里,见面哭几声就是最好的打招呼,人人脸上是沉重的。
远道而来的一些亲人,从看见灵棚就开始哭,甚至还有人扶灵痛哭,或者跪在照片前就磕头和哭,孝子们要赶紧去安慰,扶起来。
来了吊孝的人。儿子要当面跪倒。
来人自然是急忙扶起。
(有一种说法,孝子就是“磕头虫”。)
上午一轮“烧纸”下来,过了足足3小时,村里也聚集了七八个看客。表情凝重的在看。
中午,孝子们的饭有人专门用托盘端过来,肉面条,馒头。
下午,2点左右,第二轮“烧纸”继续,音乐起,还按照上午的顺序。
4点左右,接娘家人。
一二十号人,排成队,响器(音乐)在前面开路。
浩浩荡荡,穿过村庄,到达小学附近的大路口,娘家人好几个在那里等,
接娘家人的孝子贤孙们跪倒一片,娘家人纷纷上前搀扶。
队伍开始往家里去,男士一排,女士一排。男士在前,女士在后。
娘家人请到上屋,稍后片刻,响器(音乐)往屋里走,请娘家人“烧纸”。
娘家人点了个纸,拜完。
孝子们继续哭灵。
这一轮哭到天黑。
饭后。
音乐和吊孝人陆续散去。
只剩下孝子们。
温度很低,大门口放了火盆,几个办事人在烤火。
大娘来了。
大娘径直走向棺材,说看看大伯的衣服穿得咋样,头摆得正不正。
大娘忽然失声痛哭起来。
堂姐赶忙去劝,拉着大娘走,大娘不肯走。
哭得声音很大,哭得很伤心。
在场的人看得眼泪往下掉。
比白天所有人的哭灵让人动容。
年纪大点的建恩叔还有姐夫劝大娘,“你哭啥,你照顾得很好,问心无愧,问心无愧啊,这些年,你受累了……”
大娘依然止不住哭声“……虽然累……我不怨……我不觉着累……”
最终在几个人的搀扶下,大家把大娘掺回去休息了。
晚上11点多,前来吊孝的人全部走了,有一项重要事宜——“盖棺”
所有家人围在棺材两旁,四哥头顶一个簸箕。
永生拿了电钻,在棺材板上打眼,一共4个孔,永生嘴里念念有词。我只听到一句“小鬼躲开……”
“所有人不得互相喊名字”
当永生把长长的棺材钉拿出来,用锤子开始往盖住上敲的时候。
所有人开始喊“爹,躲钉”,
“伯,躲钉”……
钉完以后,堂姐开始用布擦试棺材盖上的粉末和灰尘。
一边擦,要一边说“从前往后抹,灾带走,福留下”
“从后往前抹,难带走,财留下”
……
大娘又来哭了一场,“再也见不到了”,大娘说。
听说,夜里大娘也哭了。
凌晨12点多,大家都在守灵。
十多个人,堂姐们在灵柩的北边,堂哥们在南边。
灵棚入口放了火盆。
大家都穿着孝衣直接睡,冷风有零下2度的感觉。只好把头捂住,脚穿着鞋露在外面。
“灵棚东边那里有个窟窿,透风”二哥说。
四哥没睡,“我来看着香”。
香火不能断。
需要有人换着。一二十分钟换一下。
此时已经凌晨一两点,村里静悄悄,棺材下面的白公鸡也睡了。
早上6点大家就开始起床,因为做饭的人也已经过来过去开始做饭了。
经历了入殓,“出灵”,“烧纸”,今天是“下葬”。
吃过饭,办事人看着时间,开始安排,我跟王行一人拿一条板凳,这是给抬棺材休息停放棺材用的。
十几个壮劳力,十几根粗木棍,
非常复杂的用绳子捆绑在一起,保证棺材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,每个人都使上劲,最后孝子点了一个“纸”,哭了一场。
棺材起。
大家簇拥着,各种纸扎大家拿着,音乐起着,浩浩荡荡往坟地上去。
我拿着板凳,紧跟着灵柩。
路过老家的屋子停了一下,但是棺材没有放下,“要出了村才能放下”。有几个小伙是机动人员,看谁累了,可以替换一下。
一路缓慢,到村东头,快到坟地的时候,“休息一下”
我急忙一手握着板凳头,一手托着板凳底部,往棺材下面一放,然后抽出手(办事人多次交代,小心压到手)。
……
休息时,堂哥拿的大伯的照片在最前面一回身,所有孝子跪倒。
下一站很快到了坟前,我把凳子放下,棺材放在了墓穴旁。
堂哥要下去看看墓里情况。两三米深的感觉,有一个砖头盖的四方形墓室。
等堂哥从墓地上来,
挖机用钩子勾住绑好的棺材缓慢放进墓道,下去了几个办事人,缓慢地往砖箍墓里推进棺材。
下面垫了竹片用来滑动,竹片压劈开了,棺材变得很沉,办事人两个人背靠背,另一个人用脚蹬着泥土,给对方力量。
整个棺材推了进去。
永生和金建叔看了方向。“正在门中间,刚好”
开始用活动的砖头封墓门,封了一半,剩下的用蛇皮袋装土封住,只是堆在一起。
然后开始填土。
挖掘机效率很高,隆起了一个坟堆。
然后有个风水先生拿出罗盘,四哥往很远的麦地方向走去,确定了一下坟头的方位。
最后一个礼是所有人聚在一起,按照亲疏远近前后排开,磕头,不再哭了。
然后放鞭炮。
现在增加了电子炮,里面有电池。
所有的纸扎烧在坟前。
人群陆续散去。
孝帽的头巾,朝前的改为朝后。
陆陆续续开始回家。
再往后,就是“扶三”,“头七”,“五七”,一周年,二周年,三周年。
三周年以后,惦念活动就减少,主要是每年的“上坟”。
——全文完——/2/3
后记:本文断断续续,搁置了一个月。刚开始比较纠结,按照农村的习俗,婚礼可以大肆宣传,包括录像,照片和文章。而葬礼的相关记录很少。
我以为,葬礼也是应该引进录像的,多少年后,对于亲人回忆,很有意义,毕竟是人生最后一程了。
生老病死,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话题,思索再三,我还是决定写出来,谨以此纪念逝去的大伯。